在安陆,两个想要逃离的女人|三明治
今天的作者选择书写一位生活在县城的女人。这个人物是那么常见,看似没有太多大起大落,以至于当做着要去把握这个那个故事的骨骼时更需要功力。两代人,两个没有血缘联系的女性将自己的生活经历交织在一起,这个故事里诚恳地展现了她们如何互相影响,互相支撑,共同抵抗。正如费兰特在《碎片》里说:“女性力量不来自于你个人,也不会来自于单个女性的成功,而是一种女性力量的汇流。”
文|大满
编辑|万千
舒靖是我三嫂,大伯家的三媳妇。我很少见到她,虽然我家离她们家就10分钟步行距离。她不爱串门,在家的大部分时间也总把自己关在楼上。
在安陆这座县城,15岁的女孩儿渴望自己像女人,30岁的女人会想办法让自己变得更女人。舒靖来我家时,我刚满15,念高一,但她多大,我不清楚。总之,她不符合这里女人的标准,也不符合我们家选媳妇的标准,她像个话少的孩子。腼腆,冷漠。
那时的我,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考上大学,对前途,我只有幻想,没有任何切实的行动。
按时上课、按时放学,这是我对自己仅有的要求,明天,是个无限循环的小数,仅存于油墨试卷里。枯燥,乏味。没有人在意这样的状态。读书,对于家人来说,是另一个世界的事。他们很忙,忙着在菜市场里做生意,忙着应对顾客的讨价还价,菜市场,是他们生活的中心。日复一日。
府东街的菜市场,每个摊位支撑一个家,他们有着各自的气味。隔壁卖干货的女人,屁股大,脸很黑,每个步伐,都牵动起米酒和香料的发酵味。男人们在背后作呕,说她身上“味儿重”,“她家男人晚上睡觉可怎么受得了?”言语的间隙,你总能看到他们挤眉弄眼,目光投射的地方就是她围裙后遮盖不住的屁股。女人的儿子是我小学同学,他决定继承家业,跟着爸爸学手艺。我知道,以后,她儿子的身上会继承那种味道,那种令男人作呕的味道,不知道将来会不会令女人也作呕。
卖鱼的,无论走到哪,手上都挂着几颗没清理干净的鱼鳞。他们家的孩子被丢在老家,成为了留守儿童。卖猪肉的男人,夏天喜欢打着赤膊,砍刀挥起的时刻,胸前的汗水滴落,但没人听到,刀落的声音如同闷雷,汗水被砍进肉里,变成美味。他的儿子早已经辍学,拿着砍刀,夜里游街,后来,被人砍了。
卖豆腐的那家人是个例外。他们皮肤白,像自己家刚揭盖的豆腐,冬天里也能冒着白烟,这个菜市场里,他们的摊位看起来最干净简洁,走近它时,只有豆香飘荡。一家人常常一起出现在摊位前,爸爸兜售,妈妈收钱,儿子在摊位后写作业,偶尔过来帮忙牵塑料袋。他们有说有笑。聪明和智慧,宛如黄豆,需要简洁干净的环境,才能被熬煮成功。所以,卖豆腐家的儿子和其它孩子不一样,整个菜市场都会谈到他。他是个天才,提前被武汉的华师一附中录取,据说还会拥有被保送到清华的资格。那一定是他生对了环境。
我那时常想,如果我家是卖豆腐的,那我可能就会是那个被华师一附中选中的人,或者,如果我的爸妈是卖豆腐的那对夫妻,那我也可能会被保送到清华。可惜,我家是卖白条鸡的,味道,是鸡粪的臭和鸡内脏的腥。而我们浑然不觉。听说,鼻子是有适应性的,自身的气味,永远是嗅觉的盲区。
而舒靖和这些人都不一样。她一头短发,从不穿高跟鞋,没有随手背的包包,走到哪儿都空着双手,最多,也就是揣着一本书。任何人和她说话,她都会看着对方的双眼,表示倾听,她会微笑,笑得灿烂,丝毫不敷衍。她说话的语速不急不缓,大多会用平声,绝不会像我家人那样,用急促的降调声调,来施号命令,宣泄愤怒。即使这是方言既得的优势,她也不会用。对了,她还会说谢谢,对身边任何人的一个帮助,她都会用“谢谢”来回复,这简直是不可思议。在我们家,“谢谢”,是几乎不存在的词汇。
当时的我认为,她一定是读过大学的,而且,是那种很好的大学。我在她面前变得胆小,谨慎,因为她是如此不合时宜。
她结婚那天,在她住的楼上,笑得灿烂。我看到梅子一样的红袖子,红唇,红色的脸。我妈将我拽到她身前,让我说几句好听的,让她给个大红包。我伸不出嘴,来不及感到尴尬,红包已经塞过来了,鼓鼓囊囊的,还有一本书,李娟的《我的阿勒泰》。“送给你,希望你喜欢,要好好读书哦,考个好大学。”
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,一定由我身上的味道决定。我猜想,舒靖原生家庭里的味道,一定拥有那种豆香。
后来,我真去大学了,是个二本师范院校。家里人开心,因为我是家族第一个大学生。我有6个堂哥,没一个能上得了大学,我得意,比起家里那些趾高气昂的男人们,我厉害得多。但马上,我为此感到羞耻,二本,这个不上不下的标签,让人尴尬。来自城市的脸庞覆盖在大学的每个角落,我矮小、懦弱、丑陋,也学会了用善良去讨好。我开始想念安陆,在那个县城,太白大道上,三中、二中、一中,三所中学依次排开,像个等差数列,我骑着摩托飞驰而过,在知识的殿堂口,完成我的升级打怪。拐个弯,再从家门口穿街走巷,来到府东街菜市场,我爸妈的驻扎地,我成长的地方。我妈甩给我一包宰好的白皮鸡,让我送到天桥附近的餐馆里,我载上它们,黑色的塑料袋藏不住白花花的鸡腿肉,它们的爪子伸出来,直挺挺地,迎着风,挠着我的裤腿。
舒靖羡慕我,羡慕我能有个称为大学的地方读书,羡慕我能游离于这县城之外,游走在家庭边缘,随时都可以逃。她让我好好读书,以后去远点的地方。
我不懂她为何让我走远点,她不就在家过得很好吗?大学让我膈应,但也让我感受到陌生的自由。至少,这里的人会说谢谢,我想。
我的确很少回家。我选了新闻专业,做采访,出报纸,编杂志,逃课,去玩。很快就适应了城市人的生活。偶尔,我才回家一次,为了显摆我在学校的文明生活,我把自己在学校做的报纸杂志带一些回家,我妈会拿它们来垫桌子,我无所谓,反正写的是什么,他们也看不懂,只要让他们知道,我在学校里做一些事,那些事和他们在菜市场卖白条鸡不一样,就行了。但我发现,最终那些报纸和杂志莫名其妙会到舒靖的家里,被叠得整整齐齐,出现在她放书的柜子里。我惊诧,她在看我写的东西?
我始终对舒靖充满好奇。一次偶然,我爬到楼上她住的地方,偷看了几页她的日记,我看到一场战争。
女儿在泥巴地上打滚,嘶声力竭,母亲在门口的稻场上扫鸡粪,旁若无人。
那是她唯一一场被人看到的抗争,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,激烈而暴动,充斥着泪水和谩骂。争取的是读书的权力。但这场挣扎只为她争取到了高中的读书权,念完高中,舒靖依旧不得不去往南方打工,偿还读高中欠下的学费。“抗争没有意义,一切都回到了原点。我只想逃离。” 那样的句子,在我的心里回荡。
事实就是:舒靖没有读过大学。她在婚礼上笑得那么开心,是因为她得意于自己逃离了一个家庭。
我坐在高中教室的第一排,讲台上的老头挥着粉笔,写下那些计算星球距离的公式,我感到懊恼,算好了星球的距离,是不是就能离开这里?即使离开了,又怎样?像舒靖一样,逃到另一个家庭?脑海里不断蹦出舒靖日记里的画面:一个15岁的女孩,8、9月的伏天,打着赤脚,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去讨债,泪痕满面,为了读书。我不懂读书对舒靖意味着什么。对我来说,它是黑板上粉笔掸下的灰,最终会变成毫无意义的泡沫。
从大学匆匆地回家,匆匆地离去,曾经对她的好奇已经被抛到风里,无影无踪。只是偶尔,经过大伯家,看到了她的脸,不再微笑,和她打招呼,她也只是简单地“嗯”一声,不再看着我,也不会多问我一句关于大学的生活。大多数时候,她都沉着面庞,独自一人关在楼上。
“舒靖怎么还没到?要开饭了。”
“管她干嘛?她在家又不是没饭吃。”三哥会搪塞。
话语总会变成空气,传到舒靖的耳朵里,但她保持沉默。
结婚快三年了,舒靖的肚子没有一点消息。
大伯大妈旁敲侧击,问她身体还好吗?她笑着回答,还好。这微笑已经不是我初次见到她时的那种,更像是她的战术,永远不会得罪人。那天,三哥在楼下站着,嘴里骂骂咧咧,“妈个逼,不知道有啥用?一天到晚,只晓得窝在屋子里看书写字。”咬牙切齿。我上楼,舒靖靠在床边,头发凌乱,脸被泪水糊成粥,看到我来,她慌忙抹干眼泪,让我骑摩托带她出去转转,去哪儿,她没说,她只想离开。
一路上,她把头埋进帽子里,反光镜里找不到她的脸。
“我真怕他半夜起来捅我一刀。”她的声音如闷雷,风很大,摩托车的声音被吞下。
我怪她太懦弱,“你应该骂回去,谁打你,你就打谁。”我痛恨。
“没用的,一切抗争都会回到原点。”还是她日记本里那句话。
90年代初,我爸妈跟着大伯三伯两家,从随州奔到了安陆。从大山村逃离又落户小县城,这是一种集体蜕变。几家人依旧选择聚居在一起,距离越近,越有安全感,他们信仰,家族的传承和团结足以抵抗一切外来的危机。
后来,我从爸妈嘴里得知,舒靖怀孕了,身体不舒服,没办法工作了,三哥也因此从富士康辞职,回到安陆,家里几乎没有收入。三哥压力大,经常对她发脾气,打没打她,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,那天,在摩托车上,她的泪水淹没了整张脸。
终于等到她生了个儿子。孩子刚满月,舒靖就想去工作,可是被制止了,大家说,她完全不把自己孩子当回事,去工作,孩子没人喂奶。她妥协,扛到孩子断奶,才去工作。
儿子慢慢长大,可大家却发现,她儿子似乎和她一样,是个“怪胎”。家里人认为,男孩子,从小就该“野”,长大了,才“玩得开”。舒靖的儿子听话得不像正常孩子,吃饭时,他从来不会像家里其他小孩一样到处乱跑,要人追着喂;不会为了要看一部动画片而哭闹;不会为了要玩具而耍脾气。旁人用零食逗他,他会礼貌性地拒绝:“妈妈说不能吃的。”那微笑,和舒靖如出一辙。
家庭背后的碎叨,舒靖选择充耳不闻。似乎在她这里,沉默可以消解一切。
2017年,我考研失败,情面难堪,不愿回家。白天,我在房地产广告公司工作,晚上,我会去中南路的一家宾馆,二楼有一群艺考生,他们被父母送到那里,参加文化课的补习。这样的补习,明面上是不被允许的,选一个不起眼的宾馆,是最安全的做法。为他们补习的老师据说都是从华师、武大请过来的。我不清楚,我只是他们的班主任,简言之,后勤。接这份工作,主要因为这里包住,我和其中一个女学生住一间房。早上去广告公司上班前,我会挨个敲门,将他们喊醒,去早读。晚上下班回来,我会检查他们早上的背诵,偶尔,和他们聊天。
我听那些学生在校园里的风云八卦,也看到他们躲在房间里抽烟喝酒。宾馆老旧、昏暗,二楼分成两半,玻璃门的另一半,旅客来了又走,玻璃门的这边,一群孩子被锁在这里,我陪他们背书。为了前途背书。我觉得恍惚,夜里听到旁边女生沉睡的呼吸,手里还握着晚上没背会的政治材料。我不停坐起,莫名流泪。
舒靖的儿子刚上幼儿园,她决定来武汉学做点心。我决定周末去找她。
她在江汉路地铁口等我。穿了件简单的白T,不变的短发。笑得灿烂。那是武汉繁华的地段。商业街横贯,旁边是江滩,大家拿它和上海的外滩比。
出地铁口,右转,不到100米,是她住的楼。
“这地段好,房租贵吧?”我有些好奇。
“嗯,是有点,一晚上差不多要30呢。”这个价格在这片区已经很便宜了。我惊叹于她会找房子。
“哎,真的有点儿窄,我都不好意思让你来。”她有些尴尬。
推开门,我看到一屋子的人,还有一屋子的床,屋子里还有屋子。人是很多男人和很多女人,床是一层叠一层的宿舍床。每个屋子有个公用的卫生间,大家自顾自,没注意到我这个新来的。
进门右手的上铺床边晾着一条内裤,黑色蕾丝边的,里面躺着一个女人,在睡觉,头发甩到床外来了。舒靖比了个“嘘”,让我小点声,我蹑手蹑脚,跟着她贸然穿过这趟私密空间,来到了她的床铺。我嗅到了菜市场的潮湿和拥挤,也想起了香港的重庆大厦。
她的床上只有一个双肩背包,床头是一本书,床尾放着几件叠好的衣服,被子整整齐齐。
她告诉我,门口的那个女人每天夜里出去工作,早上才回来睡觉,还有些男人和女人是夫妻,他们从外地来武汉打零工,住这里,是因为可以随时来随时走。
舒靖也是,来这里学习两个月,住这样的青旅,比租房子划算。她说要给我看处好风景,拉着我就往屋子尽头跑,来到阳台,我看到了整个江滩。风把她短发吹得凌乱,舒靖看着远处,说她每天上完课回来,就会拿着台灯站这里吹风,看看书,或者什么都不做,或者,跟住在这里的其他女人聊聊天。这是来之不易的惬意,没有孩子,没有丈夫,没有父母,没有县城里的那些嘴。
我沉默,只听到江水浩渺,撞击着对岸的房屋,它比上海外滩美百倍。
没一会儿,三哥来了电话,对着视频发脾气,怨舒靖不早点回,和之前一样,他咬牙切齿,骂骂咧咧。视频中,儿子不断哭嚎,舒靖微笑着逗弄他,全然不顾视频另一边的谩骂。
那天,她告诉我,要逃。再考一年,如果不行,就再考一年,总之,别回去。
二战,我依旧失败。但我听她的,打算不回去了,我在武汉租房,让她有空过来住,她说孩子上学了,走不开,还要工作,靠三哥一个人,家里活不下去。
她羡慕我独居武汉,到处游荡。让我去哪都记得给她拍些照片。我去香港看到了一场暴动,去广州看到了一位街头艺人,在山东的小镇看到了麋鹿在奔跑……那些照片我都发给她。她也给我发照片,她在给孩子做吃的,在教孩子写作业,在给孩子讲故事。偶尔,还有她看到书里的一些动人片段,它们有一个共同的主题,叫逃离。
我的自由被一个电话打断。
“你回来吧,弟弟每天在家哭,不愿意上学了。”我爸给我打电话。我回到家,鸡粪的味道依旧如故,只不过,我的鼻子已经能嗅出了。我看到弟弟拿着刀威胁我,我看到我妈半夜要去自杀,爸爸被病痛折腾得掉了头发。暴力在家中疯狂,我绝望,我害怕。没有一秒,我不想逃。
不久,疫情爆发,我们被封死在家。
冬天难熬,让人失去了讲述的勇气,但我们幸存着。9月,舒靖作为安陆分公司代表,前往浙江海宁参加培训,带着我送给她的《那不勒斯四部曲》。她给我发来照片,书里是她写满的笔记。那是她结婚后第一次独自出省旅行,她很开心。
疫情已经让县城里大部分的人失了业,或者即将失业。三哥就是其中一员,之前他偶尔会帮开面粉店的姨妈搬运货物补贴家用,但自疫情爆发开始到现在,他几乎失业,已经没往家里拿一分钱了。三嫂得意,参加完这次培训,她可以涨500块钱的工资了。她说,用来给儿子买书。在安陆生活的10年里,她换过多少份工作,我不知道,工资从1000多涨到了3000多。听说培训完会涨工资,大伯大妈乐呵,夸她是几个媳妇中最能干的。
我想起她的日记,那天兴起,我问她能否借我看看,她给我回复了这样一段话:
“其实真的没啥好看的,我的妹妹。很多日常里鸡毛蒜皮的小事,因为情绪的催倒,变成文字,写下来容易夸大其词,甚至记录本身我也没有那么真诚,宣泄渠道而已,爆粗口、隐忍、不甘心……都不值一看的,更不值得你浪费时间,而且我也不想负面情绪影响到你。”
现在,舒靖很忙。5点,她准时起床看书写日记,给儿子做早饭,叫儿子起床,工作,陪儿子写作业,等儿子入睡了,她继续学习工作上的技能。
她没时间想更多的事情,更没空想着去逃离。
作者后记
把这个故事送给舒靖,希望她过得更轻松。也谢谢胡闲鹤,生日快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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